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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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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救命啊,救命!!”

謝升循著聲李癢呼救將船劃到他附近的水域時,眾人望見一個身穿紫衣的男人正半蹲在不遠處的船上,急匆匆地舀水。

他的船裏進了水,他正在把水一勺一勺地從船裏舀出去。

他下半身變成了樹根和樹枝的樣子,大概是因為這樣容易浮在水面,就算船沈了,他也不至於溺水。

船上還倒立著一只顏色姹紫嫣紅的花傘,傘骨全部浸抹在了水中,隨船身的擺動而搖晃。

幹嘔半響的閏元捂著口鼻,在看見李癢時睜大了眼。他手指前方,驚叫道:“啊!你們快看!”

李癢的船身緩緩向下陷去了,越來越多的死水從外面灌入船內,更要命的是,船身四周粘連著十幾只躺在河面上的嬰孩。它們的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著李癢,並且都在放聲大笑,“咯咯咯”的笑聲此起彼伏,讓人毛骨悚然。

嬰孩並不伸手去碰李癢,只是圍在他周圍。

它們知道他終究會下來陪它們。

“救命啊!”李癢喉嚨裏打起了顫,呼吸愈來愈急促,“我才剛剛成妖……不想死在這裏。快來人救救我!!”

他再次舀了一勺水出去,接著一低頭,竟在船裏看到了一只飄浮著的嬰孩,貼在他身邊。他嫌惡地擡腿想將它踢出去,然而那嬰孩的胳膊不知用什麽粘住了他的樹根,如何甩都甩不掉。

原來它順著水流漂到了船內,雙腿還在水面上高興地撲騰。

他用手去拽嬰孩的胳膊,想將它從自己身上拔下來,然而手剛一碰到嬰孩,對方的胳膊便粘住了他。

甩了幾下,半點也掙脫不開。

“咯咯咯。”

嬰孩大笑著,它張著血盆大口,閉上眼,又睜開,睫毛撲扇了一下,一對頂住整個眼眶的瞳仁看著他,黝黑晶亮。

“你、你不要跟著我,你快從我的船裏出去。又不是、我害死、死你的。你去找你的父母……”

李癢跌坐在船上。

這船被他的動作頂得一個震蕩,越來越多的嬰孩從外面湧了進來。他額上汗水淋漓,認命地地閉上了眼,以為自己就要在這條小破船上死去了。

誰知身體忽然一輕,他似乎被誰騰空抓了起來。李癢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正懸浮在空中,被一只爪子環繞著綁了個緊。鬼嬰孩們占領的小船在他正下方,而粘在他樹根上的嬰孩,竟被另一只爪子拔除扔在了水裏。

“撲通”一聲,鬼嬰孩應聲墜河,濺開數丈遠的水花,沈入水下,又浮上來,繼續用一對晶亮碩大的眼瞳盯著他。

那爪子迅速收攏,把他扔到了另一艘船的船板上。

“呼,呼,總算得救了——”李癢已經被嚇得汗流浹背,渾身沒有力氣。他用袖子抹了把臉,擦下最後一層脂粉。李癢臉上那層胭脂水粉基本上已被汗水清洗得幹幹凈凈,露出一張淺麥色的面孔,濃眉大眼的,看著多了一分難能可貴的英豪之氣。

他收起下半身的樹根,癱倒上船上一口一口地喘著粗氣,還沒來得及看救命恩人長什麽樣子。身下的船已經飛快漂動起來。

“此處不可作停留。”謝升搖著船槳,“否則四周的鬼嬰孩會越聚越多。”

李癢側著頭,看見自己那條船載著他的花傘被嬰孩們侵占後,終於沈入水底。

他坐起身,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身形龐大的食鐵獸,接著看到了站在船尾的謝升與坐在船側的鳶室仁,他驚喜道:“救命恩人!原來是、原來是你們!你們也來娃娃島幫我找春斐嗎?”

“春斐?”鳶室仁想了想,問,“就是你那個消失了的朋友?”

“對,就是它!”李癢趕緊爬了起來,抓住鳶室仁的袖子,“上次我從天硯山回到家,忽然在它的花盆上找到了幾片不屬於它的花瓣。於是我拿著這些花瓣詢問了幾個成妖多年的前輩。有位孔雀前輩告訴我,這些是曼珠沙華的花瓣,而且還浸染著幾分怨氣。曼珠沙華生長於鬼界,但尋常鬼界都會凈化怨氣,天地間唯有滇池旁的娃娃島不受管轄。因此我猜,春斐的失蹤和這個娃娃島逃不了關系。”

李癢從懷裏摸出一只囊袋,取出一縷花瓣。謝楠接過一瞧,點頭道:“花瓣上的些微怨氣是從經脈裏散發出來的,並非偶然沾染,你那位孔雀朋友說得不錯。”

“我來到這兒,卻進不去,被外面那些黑氣攔住了去路。在半夜三更的時候,突然有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,說要帶我進娃娃島。我沒有其他選擇,就跟上了她。可是她把我帶到河面上後,竟然消失了……然後河面上冒出了好多鬼孩子,船也進了水。多虧有你們在,不然、不然我就要被水淹死了。”

李癢心有餘悸地擦起了鬢邊的汗水。

詠川思來想去,覺得不對勁:“這天南地北的,一棵未成妖的小樹來娃娃島能做什麽。”

正劃船的謝升道:“你的朋友還未成妖,應當只能維持紫薇樹形。我記得你說它被人捉走了。被什麽樣的人捉走了,你還有印象嗎?”

“其實這純屬是我的猜測。”李癢捶了一下船身,皺起眉頭,舔了舔嘴唇上已經掉了一半的大紅唇脂,“我們同是紫薇樹,若成不了妖,便只能永遠住在一處,無法動彈,除非被人挖走。但這些天我想了想,又覺得它可能是已經修得了神識,沒有知會我一聲自己跑遠了。我與它相伴兩百餘年,一同熬過了幹旱洪澇,一同汲取著日月光輝。我不願朝這個可能猜測,所以才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:它肯定是被人捉走了。”

鳶室仁勸慰道:“你不要這般喪氣。我聽他們說,花草鳥獸在即將修得神識時最為真誠、善良、重情義,那麽剛修得神識的妖怪也應當不會有多大的差別。我想他一定記得你對他的照顧,不會擅自離開的。”

閏深面色凝重,他走到李癢身邊,若有所思地咬著嘴唇,道:“我倒認為,你的朋友定然還未成妖。”

“怎麽說?”李癢仰視這位背著劍匣子的小道士,眼中滿是期待,“你有什麽線索?”

“我是修道之人,自然知曉一些修道之人的壞毛病。師父曾告訴我,人族肉眼凡胎,命比紙薄,但心比天高。人們為了達到目的,常常做下許多傷天害理的惡事。譬如,能夠增加修為的珍寶常常埋藏於刀山火海之後,但修道之人的身體經不住這些歷練,便想了一個歪點子:抓來一只近神識體,附在它們身上,利用它們體內的無限潛能穿過危險之地,這樣一來就能輕松取得珍寶了。娃娃島正是這樣一處兇險之地,而島內的寒冰泉水,是不少道士夢寐以求的妙物。”

“呵,這算什麽無限潛能。”閏元對這種惡道士的行為極為不屑,輕蔑地撇撇嘴巴,“近神識體更容易被附身。這些道士無非是透支了別人成妖後的人形,再加上不是他們自己的身體,可以不管不顧隨意妄為,反正只要拿到泉水就行了。李兄,我和師弟都認為,你的朋友應當是被附身來了此處。”

船尾的謝升道:“若真如此,那麽這個道士應是在最開始獨自一人來了娃娃島,在外延觀察一圈後,覺得太過兇險沒有深入,身上不小心沾了一些曼珠沙華花瓣,後來陰差陽錯捉到了你的朋友,才重返娃娃島取泉水。”

李癢聽到這裏,突然一把撕去了他身上的花衣擺。他薄唇緊閉,目眥欲裂,眉骨上勾勒著向外躬起的眉峰,神色兇狠嚴肅,一點也不像是初見時那個舞著花傘的男孩子。

“草,什麽玩意!”李癢一想到朋友傷痕累累的模樣便怒地攥起了拳頭,他惡狠狠道,“我一定要讓捉走春斐的人死無葬身之地!”

鳶室仁記得謝升後來對他說,花草成精後將有一段時日辨不清自己的性別,等到在人間呆久了,才能撇去人形之外的那個性別。看來李癢已經過渡得差不多了。

“近神識體還未成妖。就算殺了它也不犯法,這便是神識界律法的邊緣地帶。”謝升將目光斜在水面上,“倒是你,若是殺了人,則會被受理命案的天兵追捕。”

詠川皮笑肉不笑道:“你們天硯山參與制定的律法,可真是矛盾啊。”

李癢聞言,道:“哼,那又如何,我定要將他千刀萬剮。”

他忿忿地低下頭,將指頭握在一起,不說話了。

“快看,前面是岸邊!”

經過一段行船時光,他們已經靠近了岸邊。岸邊的河水同樣是一片死寂,連朵浪花都翻不出來。

眾人上了岸,黏在船身四周的鬼嬰孩們便退去了。

島上的天色更加昏暗,周圍囫圇一片漆黑,沒有風聲,也沒有鳥叫蟲鳴,總之一切寂靜得可怕。

眾人紛紛在手邊燃起了明燈。

岸邊立著大大小小的石碑。他們在石碑上掃了幾眼,發現有的石碑上只寫了一些“糊糊之墓”、“小丹之墓”、“楚楚之墓”這類乳名起的碑名,所刻的字形醜的很,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讀書人的筆法。

謝升停在一處,用火光照射著面前的大墓碑。他一目十行地看完,隨即喚道:“你們快來,這裏有一尊墓志銘,上面寫了這些嬰孩被拋棄的緣由。”

墓碑上寫,這些母親原是洛蚩族的姑娘,與中原女子不同,洛蚩族女子天性剛強堅毅,韌而不屈。但因為洛蚩族衰敗,有許多姑娘被父兄販賣來了此處,被迫嫁給當地百姓。為了防止她們逃跑,丈夫在她們臉上刺了字,她們無法逃脫,又不願屈服,因此常尋短見。沒有死成的女子,終是誕下了嬰孩。

洛蚩族女子已為人母,卻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,便把孩子丟在了這處島嶼,任其自生自滅。

久而久之,這裏就成為了陰氣旺盛的鬼娃娃島。

眾人擠在碑前閱讀完畢,唏噓不已。

“唉,這些孩子啊……”李癢嘆氣。

詠川走出人群,坐在另一個墓碑旁,一字不語。

鳶室仁對沈默的謝升說:“我可憐她們,但也可憐死去的孩子。”

閏元將指甲嵌在手心裏:“就算如此,母親也不能殺了自己的孩子啊!”

閏深道:“也許她們並不認為自己是母親。”

謝楠與謝升都沒有做出評價。謝楠只是搖了搖頭,道:“我們快去島內取泉水吧。”

也不知道島內還有多少兇險之物,趕路才是重頭。

島上長著一些喜陰的林木,眾人感慨了一陣,便向前方的草叢裏走去。

“嗚嗚。我的孩子……你死的好慘啊。”

“啊!我的孩子!……”

誰知這時,前方的草叢裏忽然傳出女人的哭聲。謝升看了謝楠一眼,然後轉頭對他們做了一個噤聲停步的手勢。

草叢梭梭地動著。

他提著燈,快步上前,撥開草叢,朝裏一看,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。

“嗚嗚……我的孩子,你死的好慘啊。”

這道聲音竟忽然在謝升身後出現了。

謝升心中一驚,趕緊回頭望去。

只見李癢身上包著一團渾濁的黑氣,走到河邊,從裏面拖出一個鬼嬰孩。他慢悠悠地坐在地上,摸了摸它的臉,接著將鬼嬰孩放在臂彎裏,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。

李癢旁若無人一般前後搖晃起了身體,拍著鬼嬰孩的身側,就像是在哄它入睡。

他面色麻木,雙眼直楞楞的,嘴裏含糊地說道:“孩子啊……你快睡吧。娘親在這裏。”

“娘親在這裏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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